舞作專欄
纏繞於一萬種姿態

《一萬種姿態 》(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

就在那厚實的門要關上的前五秒,我連滾帶爬的滑壘進台北表演藝術中心。對!就是在劍潭站雷姆 · 庫哈斯(Rem Koolhaas)捧在心坎上的那顆球。在慌忙與尷尬的爬行到座位上時,甫坐下拍拍肩上的灰精神都還沒定下來,突然炙熱的白光,啪 – 啪 – 啪 – 透亮了我面前的整個舞台,一個穿著90' 年代復古舞團式緊身衣的女子,滾動,爬行,牽引,蜿蜒的入場。『幹!我趕上了』。我心理雀躍著。我不知道的是,隨後陷入哲學式的沈思會是我到現在都無法忘懷的靈光(aura)!

在現今的舞蹈場景中,很少有像法國舞者兼編舞家波赫士‧夏瑪茲(Boris Charmatz)這樣把舞蹈當作一種社會實踐的人。他所創造的作品,總是充滿著挑戰和變化,不斷地探索和試驗舞蹈的邊界,檢視著「觀看」所隱喻的認識論,而用現象學式的存有去反轉西方當代美學的結構與透視,一種用西方去否定西方的空間生產論述就這樣透過非文字的在我面前被開闢出來!《一萬種姿態 》(10000 Gestures)就是一齣這樣的作品。

 

波赫士‧夏瑪茲 Boris Charmatz(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

 

隨著女子歇斯底里地變緩動作後,後續接連出場的人物,環肥燕瘦,體態,性別,身高,膚色都不一致。動作與姿態之間穿插著專業的肢體擺放,卻也包含了生活裡我們自己獨處時私下會做的各種見不得人的姿勢與吶喊。翻滾,擁抱,擊打自己的下體,轉圈圈,檢查口腔,脫褲子,躺臥,等等,每個個體都體現了須彌納芥子,芥子藏須彌的世界觀。既是本體又同時是他者,是使用也是被使用,是觀看也是被觀看,平行時空,多重宇宙,以一種無線性的指標挑戰著笛卡爾(Descartes)的二元本體論:『我思故我在 』。 這也可以體現在表演進行到中段時,舞者無預警地打破第四道牆(觀眾與演出者的界線)裡看出,舞者走進觀眾席,爬行於座椅間靠背與靠背的鴻溝。我作為觀眾,有如面對一滔天巨浪襲來,舞者的胯下,胸膛,汗腋從你頭頂拔山倒樹而來。一時之間你我不知所措,彷彿我們也是舞作的一部分,戳破我們坐在觀眾席從遠方看台上世界的上帝視角。過去那種透過視覺上的疏離(距離)來定義或理解世界(舞台)的觀察認識法就是一種二元本體觀點。笛卡爾所說的『我思故我在 』就是,界定了心靈/身體,內部/外部,主體/客體,思想/感官的二元脈絡,然而那些正是現象學(Phenomenology)所要挑戰的。 也是我認為波赫士‧夏瑪茲在這齣舞蹈裡所深深埋入的視角。所以我認為我們可以哲學家海德格(Heidegger) 與梅洛龐蒂(Merleau-Ponty)的現象學概念去『理解』,不!不應該是理解,而是體會波赫士‧夏瑪茲在想要在《一萬種姿態 》裡展現一種在爆炸中不可能的可能性,由一個『非再現性的操演 』(non-representational performatives)去經驗每一次的過程,然而因為不同於有文本的再現表演,但卻也不是即興,是一種在遊走在模糊邊界的關係性操演。

 

 

《一萬種姿態 》(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

 

從一開始入場時很保守的「觀看」《一萬種姿態 》,漸漸地我發現了我其實是在環視(circumspection)每一位舞者,「我 」也是不斷的在主體與客體之間來回切換於這種相對的關係裡。我意識到,當我關注在其中一位戴著頭套,頂著西瓜髮型的舞者時,我跟他之間的距離是相當近的,其他人都被我的意識拉遠,甚至是忽略。又過了一會兒,一個穿著緊身褲的跨性別舞者,拉下他的韻律彈性褲,背對著我們向後方彎下身去,一個毛茸茸的屁股展現在我面前,他不斷嘶吼著,拍打著屁股肉,響亮清脆的高音頻率,又讓我與他貼得好近好近。實際上坐在我隔壁的女孩,卻在我視野中被全面忽視。這樣如海德格所言的『消除距離 』(de-severance),透過這作品抹除中心點設計,展現於在當晚每個人身觀看模式中。大多數的劇本,敘 事空間裡西方美學裡很重視的『消逝點』(vanishing point)視覺中心點,或者是說 「重點」都是過往在表演形式裡所追求的。但在《一萬種姿態 》的世界裡,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個體,都是一種姿態,每一個網絡般的展開都是重點,也都不是重點,沒有一個是邊陲,每個都是消失點,也就產生了每個人都朝著自己認定的(理解方式)方向奔去,而確立了方向性(directionality)。我可以說,在這表面上看似群魔亂舞集合體,卻深刻特定錨在思考著『在世界裡存有』(being in the world)的意義。如海德格所言這是在『開闢空間』(making room)。當空間是被開闢出來的,它就不是一個靜態的背景而已,它是具有創造性與想像力的。舞者們的肢體動作和空間的關係相互作用。他們通過肢體的延伸和收縮來探索和改變空間的形狀和大小。這種關係在不斷的轉變中,也展現出人與空間之間的互動性。也就是每個存有在空間內相互『纏繞 』(intertwining)交織在一起。多是美麗的一場巨型做愛現場,我聽到有人在現場哭了。有人觸動與被觸動,久久不能自已 。

 

《一萬種姿態 》(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

 

終場前,燈光漸漸低下,後面響起的某一種交響圓舞曲時,我已經無法看清舞者的容貌,只能在悠悠的柔光反射下看見側邊的輪廓與人們成群,或聚合,或散落的成堆也離散,畫面的質感好像在羅浮宮內那  歐仁 · 德拉克羅瓦(Eugène Delacroix)的浪漫主義畫作展示了法國大革命《自由引導人民 》的精神一般。的確,這齣劇好像一場走向人民,對封建與保守的革命,當號角響起,只是革命的對象正是這畫面背後所隱喻的,直指在舞蹈的長河裡保守的浪漫主義與現代性!

 

"自由引導人民" (La Liberté guidant le peuple), Eugène Delacroix, 1830

 

若從美學上來看,波赫士‧夏瑪茲沒有走上 Pina Bausch 的飽含現代性詩學的美感,而是完全面向混沌的實驗之中,破碎的結構,自由的個體,強烈的個人主義,卻又氣宇滂沱地走進群眾!總之,這一切都與他所提倡的『舞蹈博物館』一點一點的接軌起來。「舞蹈博物館」宣言提出了一種全新的舞蹈藝術發展方向,他主張將國家展演機構轉型為一座屬於大眾的舞蹈博物館,使得舞蹈藝術能夠更好地介入社會運動,改變社會文化的發展方向。這正好與德國藝術家/政治家博伊斯(Joseph Boyes)所倡議的社會雕塑(social sculpture)不謀而合。也應和著社會雕塑裡提到的,藝術家需要走出自己的工作室,轉身面向群眾,因為最偉大藝術品就是這個社會本身。具體而言,這種轉向廣大群眾的創作觀,透過互動讓更多人可以參與和體驗的開闢空間,給予了日常與不平凡的姿態一種精神性的可能性想像。從梅洛龐蒂(Merleau-Ponty)的說法切入就是『身體 -主體 』(body-subject)。意思是說身體就是存有,經驗不是透過身體傳遞到心智,而是身體本身就是經驗(being-embodied)。佛家說『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若說空是本質,色即是世界,我們是透過世界來認識本質,但世界就是本質本身。而《一萬種姿態 》,就是在這一晚,給了我一個操演世界的方式!■

 

《一萬種姿態 》(臺北表演藝術中心提供)

 


 

作者介紹

熊元培 Yun Pei Hsiung。身處設計與藝術模糊邊界的創作者,目前就讀於台大建築與城鄉研究所,嘗試著用設計的手段執行社會雕塑,一種從物件去啟動行動的社會介入。他認為,不男不女,是一種美德。Instagram:@yunpeihsi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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