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覽專欄
塑膠禮儀 Ā bǐ bǎI

 

傍晚時分,我跟曼波,搭著渝屏的車,抵達臺中客家故事館(台中市東勢區第五橫街12號),這是「浪漫臺三線」企圖串連北,桃,竹,苗,與話閩南,客家,原住民族文化之串連的其中一環,搭著客家文化復興做策展的主線,東勢作為客家聚落的節點,曼波在「父親的錄影帶」之後,在位於東勢的台中客家故事館提出新作「塑膠禮儀 Ā bǐ bǎI」,可以說是更加深化他作品與「家」的深度連動關係,也與討論身份認同的多樣態性,給予了另一種緯度的思考。臺中客家故事館是由一貫舊日本老師宿舍留下的日式矮房,現在已經挪用為客家故事館的一種幽靈化身。曼波對我說,「這就是日本先生宿舍,現在稱客家故事館,但我也不知道為何日式矮房是客家的故事!」

 

 

這句不經意的話,其實總結了登曼波這一係列:浪漫臺三線『塑膠禮儀 Ā bǐ bǎI』的創作企圖。一種對自身質問式的思考,在文化解剖與咀嚼中,才有可能面對何為客家的誠實語境。映出桃紅嫣色的窗戶中外,一種刺探,神秘,與陰柔的混沌中,在老電視機的白噪音與從木匡拉門之間的縫隙內外,輕快的洩淌而出。

 

 

 桃太郎さん 桃太郎さん
お腰につけた 黍団子
一つわたしに くださいな

やりましょう やりましょう
これから鬼の 征伐に
ついて行くなら やりましょう

行きましょう 行きましょう
あなたについて どこまでも
家来(けらい)になって 行きましょう

そりゃ進め そりゃ進め
一度に攻めて 攻めやぶり
つぶしてしまえ 鬼が島

おもしろい おもしろい
のこらず鬼を 攻めふせて
分捕物を えんやらや

万々歳 万々歳
お伴の犬や 猿雉子は
勇んで車を えんやらや

 

桃太郎啊 桃太郎啊
繫在你腰上的糯米團
給我一個吧

給你吧 給你吧
現在就去討伐惡鬼
一起去的話 就給你囉

走吧 走吧
跟著你 不管到哪裡
讓我們成為你的家臣 一起去吧

就這樣前進 就這樣前進
一舉進攻 攻破
擊潰那惡鬼之島

真是痛快 真是痛快
攻破所有的惡鬼
奪回被搶的寶物 嘿呀

萬萬歲 萬萬歲
我的好同伴 小狗 小猴 小雉雞
奮勇推著車 嘿呀

   

 

桃太郎作為一種隱喻(metaphor),類似於東方形式的X-men,是在酷兒理論中依稀可見的化外之民的『他者』。就像『阿比百』在東勢的語境裡,是形容一個不生活在世俗世界規範之外的異質存在,有著自己的一套思維模式,行動語彙。是她瘋,還是我們過於俗氣?是她癲,還是我們只看見這社會強加於我們身上的形象建構? 他是癢,還是那是一連串與他們之間的溝通密語(code)。曼波把阿嬤常常唱給她聽的日語童謠『桃太郎』刺在手臂內。除了作為第一層桃太郎被村民的人當成怪物的酷兒身份指證,阿嬤作為桃太郎堅強後盾的那堅韌無疑的愛,也在輕快的歌聲中被引領出來。扒開後,那更深層的,對於客家樣板的挑戰,也隱隱然地揭露於使用日文,中文,電子音樂,塑膠日用品,假髮等曼波一貫擅長的把陰性揉捏進電影式美學中,把俗艷打上身份認同的聚光燈,那多數人深藏於羞愧與道德的誠實揭露,提醒了我們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又或是假的才是真的,真的都是假的。最後提出,我們應如何看待在當代的多元社會裡作為客家人(同時也作為酷兒的身份)的「本真性」(authenticity)?

 

 

在一路從台北南下到東勢的路上,曼波提到「到底客家人是意識形態,還是一種種族概念?或許我們其實早就被同化了,不是嗎?現在這些標籤文化之後,客家人到底還是什麼?一個在生活中的文化與人,事,物,卻成為一種社會奇觀。」

 

在一個飽含殖民性的日式民宅中(當然,後殖民早已內化為台灣當代文化的一部分),展演他小時後的阿比百記憶,是一種很深層的身份認同操演。他說那個記憶是混種的,無法被分離的,是很M的,因為他知道那是阿罵與他最親密的一種對話。他說:「東勢人不會對外地人罵『阿比百』,因為你們聽不懂,你不是我們的人,但卻會對東勢自己人用『阿比百』調侃,表面上是貶義,但對我來說卻是最真實的認同,認同我是東勢人的在地密碼,是一種無可言說的親密感。其他的都只是表象,什麼客家花布,紅蛋,橘子,板條,油紙傘,高山梨,那些大範圍的文化符號,早就與我自己的生活無直接關連。東勢人其實蠻瘋狂的,大家其實都不保守,我出生農業酒家街頭,我感受到的是鄉野的不羈。轉化並且挪用阿比百,只是因為小時候我阿嬤罵我『阿比百』。那是我對東勢,對家,最真實與私密的記憶。」

 

 

「但現在的我確實很需要仔細的去回顧以前的生活,我才能辨識那種文化的流變,如果我只是要做一個作品要讓別人知道我是客家人,這件事情本身很做作。因為我的真實世界裡,我們都很少有機會講客家話,這是事實。這個作品獻給客家,但也不是只給客家人看的。這件作品可以讓我們看見「客家人」文化的刻意為之是一件件需要反覆思考的事,我們可不可以在生活中體驗文化的生活性,而不是消費與標籤文化。」曼波解釋他為何以塑膠禮儀為題,而那陰柔的兒時自我再被阿嬤用『阿比百』這樣的在地語彙指認後,東勢為經,酷兒為緯,我可以很清晰地看見曼波是如何一步一步找到自己的創作惡魔果實。

 

 

曼波對我說,我發現在給東勢人看的時候,我要很用力的用文化符號,用客語去表現,讓他她們認同,但對外地人,我反而可以放的很鬆,可以用更抽象的做法去詮釋。所以的確,如果你也在「浪漫臺三線」,也觀看了「塑膠禮儀」,你會看見那些表面上他試圖要討好的某部份影像,是收斂的。但若你定神細品,那些討好文化符號下的叛逆細節,正一步的透露出曼波正朝向越發成熟的創作之路前進。

 

 

很慶幸,在這次浪漫台三線的展覽中,能有作品不是去迎合所謂地方創生不斷吹捧的正面意義與客委會所要求的主旋律,而是很誠實地在記憶中探索那些不協調,邊緣性,與文化在地方上滋養中本來就會有的矛盾與變奏,那些背面的故事,很難界定是客家或不是客家的主體性,生命中身份認同的複雜與不確定性。又有多少人可以在打上嫣紅色與陰柔的混種拼裝客家文化館中,在渝屏精湛的演繹詮釋下看見各式「阿比百」的投射,能看見東宮戲院(文資上的阿比百)作為地方文化記憶卻馬上要被拆除,但這個後殖民的日式建築卻成為所謂的客家文化(主流與正統)背後所代表的弔詭。然而曼波作為東勢人,我可以想像東宮戲院好似他自我的一種化身,一種被主流價值(純樸與保守)排擠的非我族類。但他卻需要把自己塞進一棟裝修整潔,各式細節依古法修護的精美故事館,而那個破敗,卻最真實的東宮(自我)卻將被夷平,抹除。

 

 

也許是這樣吧,那鄉野的不羈的自我,若是不願被抹除,就必須像桃太郎第一次被領回家一樣叛逆與頑皮,在建築內外挑起桃紅色螢光,或許有人會覺得這樣的桃色隱喻暗示了某些不可言說的情慾與地下產業,但是又何仿,不是又何仿,那些背面的,地下的,只有在低頭竊言的密語,只願在人後指認的,不願被看見的阿比百們,才是故事最精彩的篇章。「塑膠禮儀」於我有如我第一次讀了三島由紀夫所撰寫的「假面告白」一般,曼波試圖回應的正是官方機構不敢正面思考的那些邊域化的身份認同以及那些不願直視的文化流逝。那些假髮與壽桃,蕾絲與紅蛋,大大的桃色暮光,隱喻在美學裡,也不在美學裡。

 

就在我們做完最後的拍照,曼波突然驚呼,『我被投訴了』。客委會希望他能做出更符合親子與社會期待的作品。我們面面相覷,原來我們都是「阿比百。」

 

塑膠禮儀 Ā bǐ bǎI
影像|登曼波 
表演|王渝屏

圖片提供|熊元培 

塑膠禮儀 Ā bǐ bǎI官方預告

 


 

作者介紹

熊元培 Yun Pei Hsiung。身處設計與藝術模糊邊界的創作者,目前就讀於台大建築與城鄉研究所,嘗試著用設計的手段執行社會雕塑,一種從物件去啟動行動的社會介入。他認為,不男不女,是一種美德。Instagram:@yunpeihsi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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