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戲院門內,明顯看得出來,一群精緻打扮過的酷女孩們,朝著其中一位調侃著:「說好了今晚是girls night,你怎麼還帶他們來!好了,好了,他們也算girls啦!」指著我朋友鼻子邊笑邊罵的女孩向我這眨了一眼!噢,原來她在開玩笑,白白嚇了我一跳。那些朋友間的逗趣嬉鬧,在一句『 電影快要開始了』的呼喊中作結。一群人右手拿著爆米花,左手拿著吉拿棒,腋下夾著冰塊相撞出的喀拉喀拉聲響的中杯可樂,我們在一群粉紅浪潮推波中如同被那無形的手操控著的戲偶一般,沒有撂掉任何一步資本向我們販售文化的步驟,自主的走向了今夏芭比尋找自我的奇幻旅程!
芭比!這部電影一定是2023年最現象級的觀影熱潮,人們在去戲院看的同時也裝扮自己,儀式感拉滿,如同這是一場女孩們的超級粉紅盛宴。世界上最有名的過氣toy,要拍成了電影了,那樣的情懷販賣,誰能抗拒!「 販賣情懷 」這也是我原本對這部電影的想像,作為一部商業片,或許本也就如此。從芭比成功複製德國女郎Lilli成為美國版娃娃之後,從1960年代芭比開始攻城掠地的時間算起,這部片不只是獻給當下小女孩的片子,我想60歲的年輕外婆都可能是他們的目標群體。更應該這麼看,這可能是美泰兒遊戲公司(Mattel)在這近十幾年來芭比銷售乏力下,希望對標30-50歲的媽媽們能帶著女兒、孫女一起進戲院來為芭比續命的一帖猛藥。這是一部給女孩們(或是那些曾經想得卻不可得的男孩們)的電影,但也是芭比能否重回光榮的最後一搏!也因為使命如此之重,芭比作為電影,如同一個潘朵拉的盒子被打開了,充滿了無限的力量,但一個不小心也會反狙自身!
甫從歌舞聲與奇幻轉場的喜劇情節逗樂的我,漫步出戲院時,心中有個疙瘩,總是覺得那結局下在「芭比(女孩)有選擇做自己權利」這樣有Empower(賦權)女孩的正向責任結局感到疑惑與似 曾相識!十年河東,十年河西,這不正是22年前電影《金法尤物》(Legally Blonde)在面對的嗎?我明白了我的疑惑並不來自於這樣的結局有什麼不對,而是來自於如果說好萊塢電影是流行文化指標,也正是因為他反映了大多數(西方世界)的價值判斷與議題指向。若是這部片子依然還是在借用粉紅色裝扮的金髮女郎,一個不被認真看待的女孩,在這父權結構下的社會要如何找到自己的路(我說不被認真看待,是因為芭比電影中區分了芭比世界與真實世界。在芭比世界裡,女性是一切,是法官,是醫生,是科學家,是太空人,是總統,是最偉大的藝術家,表面上是做了一個捧姿,但當然那是一個反諷的梗,在芭比世界裡,那是一場由女孩們遊戲與想像建構的世界,那整個芭比世界的女權至上,更只是在應證現實中的被否定與不公平對待而已!)如果真是這樣,那《金法尤物》在20年前就已經在戳的這個又臭又髒的穴,那個被男友說教(Mansplaining)說她不夠聰明的「Legally Barbie」故事卻在20年後的今天院線大片中,誠實的反映了一個僵固而沒有改變與進步的現實。
在電影的故事線中,世界依然是明確的二分為男人的真實世界與女人的粉紅世界,用了無數次父權的字眼(我想第一次看這部電影的小孩很可能會認為父權是馬的代名詞)卻沒有任何深刻刻畫父權(父權的展現也很可能是女性,如同在芭比的粉紅世界一樣)是如何在無形之中控制社會的隱形力量,而不單單只是用男女的對調與不斷的複誦單詞來簡易帶過。若是你有看過美國導演Olivia Wilde的《別擔心親愛的》(Don't Worry Darling)裡面呼應了一種1950、 1960年代美國男女世界的烏托邦型態,那個世界也是一種芭比世界,是迪士尼樂園,是逃離現實下不真實的美好,而那樣的世界就是一種支配與被支配的世界,而其中潛移默化的指認,或許可以用像是日本社會至今也依然普遍的認為女性在成家後應該辭退工作的文化,來具象化這種對被支配與支配的下意識渴望。 如同在電影《別擔心親愛的》裡面一樣,太陽起了,老公去工作(工作是什麼不一定知道),老婆做菜整理家務,等待太陽西歸「他」的歸來。反覆的支配與被支配著的輪迴也一樣發生在芭比的世界與真實世之中(父權包含了性別,但更精準的解析應該是權力與支配關係的建構)。
《芭比》開場致敬《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片段
回過神來的我,與同行的三三兩兩,叼著煙,正在討論著,我們到底看了一部什麼樣的片子?是一個兩個小時長的精美廣告(數不清的置入)或是一部針貶父權社會的坎普(Camp)喜劇,還是一部用調侃芭比自身是資本社會的推手(芭比在電影中不諱言的酸美泰兒利用芭比來消費女孩的夢想)容貌焦慮的肇始者,並用自我批判與政治正確去包裝的成功商業大片?我有點無法確認這個小時候也想玩芭比娃娃,卻不敢的男孩,是喜歡還是感到憋扭!但可以確認的是,在電影一開頭,我被那向電影《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致敬的完美開場給震懾了。沒有比這更適合的開場去解釋芭比是一個劃時代的產物,她定義了1960年代一直到2000年初期這段期間小女孩們的夢想。如同在太空漫遊裡,猿人第一次發現使用工具的奇異點一般。小女孩們像是夏娃吃了蘋果,發現自己裸體一樣,開了光,發現了經典 Barbie,發了瘋似的砸爛手上的舊娃娃的頭顱,軀幹,最後太陽升起,我們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這個開場,除了完美,一樣還是完美。後續多次轉場,導演Greta Gerwig用了很多camp的手法,夾雜歌舞劇,舞台話劇或偶戲會用的轉場手法,低科技感,卻滿滿的創意與巧思。或許是一個太完美的起頭,我真希望他就這樣一直camp下去,不要去討論主義,不要去檢討自己,不要去迎合未來,不要去畫下那道德底線!因為在芭比電影裡,有太多無法辯駁的理所當然!而那些正確,應該留在我們這悶壞了的真實世界,不應該出現在那推進想像的世界裡。
還給芭比自由吧!(可以退休了)她不需要背負著女孩們成長的責任。
煙熄了,女孩們高聲說著「走,我們去喝一杯吧」、「走,去喝一杯吧。」■
作者介紹
熊元培 Yun Pei Hsiung。身處設計與藝術模糊邊界的創作者,目前就讀於台大建築與城鄉研究所,嘗試著用設計的手段執行社會雕塑,一種從物件去啟動行動的社會介入。他認為,不男不女,是一種美德。Instagram:@yunpeihsiu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