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都是從幫女兒複習國文課文開始的，在大考的前一天，她問我，媽媽，我看不懂《背影》，為什麼作者看著他爸爸的背影要哭？這篇跨越多個世代所有聯考族必讀的文學作品，朱自清的《背影》，以細膩的白話文描述了父子之間綿密的情感，在亂世中年歲不好的光景，為了各自謀生髮展分隔兩地生活，難得相見的數日，父親對兒子竭盡心力卻心有餘而力不足的關愛，那經典的爬月台買橘子的一幕，寫出了華人文化中含蓄又深刻的父子情，讓人潸然落淚，每每讀來，都有不同的感受，實為不可多得的優美作品。
而這篇白話文，我的女兒壓根看不懂，完全無法同理，我逐字逐句地解釋給她聽的時候，發現了問題所在：第一，地理範圍上的不理解，光是徐州－南京－北京，她就不知道是在哪裡，到底住在哪兒，要去哪裡碰面，又去哪裡唸書，為什麼要去那麼遠的地方唸書，一堆問號。第二，歷史背景的茫然，民初時代的兵荒馬亂，大人世界裡的社交禮儀，貧富差距，階級意識，人生目標的追尋，對於她而言渾然是個事不關己。再來，當時不太發達的交通工具需要詳細的說明，她花了一點時間想像，火車的停靠，月台的輪廓，父親是個胖子所以不方便地爬上爬下，但是怎麼可以爬月台呢？難道沒有警衛出來制止嗎？多麼危險啊媽媽，所以作者是擔心父親的安危嗎？還是身體健康？還有，為什麼要買橘子？
我突然想起來我在美國唸書的時候，交了一個法國男朋友，我當時弄到一部《倩女幽魂》的錄影帶，與他一起欣賞並介紹我們的東方浪漫愛情人鬼戀文化，他當時看了只是止不住地大笑，問我為什麼東方人都會飛。我那時候的感覺就有點像現在這樣，不知道要從什麼地方解釋起，也不知道如何找到兩人之間的共鳴，因為，一切都是遙不可及的文化差距。
相較於西方，東方人表達愛意的方式，總是百轉千迴，含蓄而間接，當我們承接著六千年禮教的束縛，從新婚之夜才掀起蓋頭看見新娘子的臉，逐漸演化成為每個人都可以免費下載交友軟體就近約會的時候，現代的孩子們的確很難想像在這個愛情是靠實際體驗來實踐的今天，如果牽了手就要負責一生的承諾該如何承擔。當情是那麼地嚴禁流露，當愛是那麼難以說出口，當禮教必須成為每個生活的日常與一切，當責任就是生而為人最基本的起點，你當然會懂台灣傳統家庭父子坐在客廳沈默了一個下午，只吐出了一句“咩甲柑嘜某” (要不要吃橘子？)，是多深的父愛表達，或是在南京車站的月台，望著父親買橘子的背影淚又來了的兒子的感動。
我告訴女兒，這都是愛，作者的爸爸很愛他，但是因為家境困難，不能陪在孩子的身邊照顧他，不能承諾給孩子更好的未來，只能夠盡力把握短短相聚的時光，恨不能再多給一點什麼。火車就要開了，孩子就要離開了，還能說什麼，還能給什麼，月台邊有賣橘子的，再買幾顆橘子吧，帶在路上吃，即使爬上爬下真的很不方便，即使幾顆橘子也真的算不了什麼，但是，父親沒有說出口的，都是愛，最深的愛。是愛讓二十歲少不更事的兒子流下了淚，父親的背影，是愛的背影，所以這篇充滿愛的文章，在台灣代代相傳的國文課本里傳誦了數十載，因為即使物換星移，歷史變遷，父母對孩子的愛是永遠不會變的。
她可愛的小小眼眶紅了，她懂了背影。她說，我知道，就像《步步驚心麗》穿越劇那樣，即使IU回到了現代，她還是愛著李準基。我默默看著她一分鐘，說，嗯，好吧，就是那個意思。然後我們甜蜜地擁抱。
一年一度的情人節又到了，我想，如果在這個通訊沒有距離但是心靈相隔遙遠的世代，我們可以回到過去那老派一點、經典一點的，對於愛，對於情，對於我們在乎的人，不那麼露骨，卻是更深重的表達方式，應該可以創造出更美好的體驗與記憶。那個最讓你心動的背影，是不是就會出現了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