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法國藝術家
LAURENT GRASSO
“藝術是為了創造無以名狀”

Studies into the Past
by Laurent Grasso

 

自古以來,人類的雙眼被認為是靈魂的所在之處,藝術家們在文學、詩歌、繪畫及雕塑之中一再讚頌雙眼的靈性,留下無數詩意的想像。藝術之外,視覺是人類五感之最,大腦的視覺皮層將雙眼接收的電子信號轉譯成眼前的色彩與形體,混合其餘的感官經驗,生命才有了真實感。然而遺憾的是,自然界裡多的是我們嗅不到的氣味、聽不見的音頻,當然還有肉眼無法辨識的光波。既然真實不曾確實,我們又何以將真實寄託於自己的感知?「對我而言,藝術是創造(觀者)無法辨別之物,玩弄一種超越能量、地點與記憶的感知經驗。」生於1972年,在法國巴黎生活與工作的觀念藝術家Laurent Grasso說得抽象,但是關於創作,他的意圖十分明確。

Laurent Grasso的創作涉及時間、自然、歷史與觀看等議題,並佐以科研方法及科技工具詮釋神聖無形的概念、信仰和現象,讓人們既有的知識和理解無效化,挑戰觀者的感知邊界。Laurent Grasso認為「觀看」並不僅是視覺性的感官經驗,更是一種對於現實的主觀建構和解讀,誰看?看誰?誰被看?被誰看?他謹慎地在電影、雕塑、繪畫和攝影作品中,探索人類視角的盲點,「人類的『觀看』深受自身存在條件的限制,就好比飛蚊症患者眼前飄忽不定的小黑點,它並非存於現實之中,而是視覺本身的產物。」眼見不一定為憑,無法觀測的現實可能存在,虛實的模棱兩可是Laurent Grasso反覆在作品裡提出的觀點。

 

OttO
by Laurent Grasso

2018年,Laurent Grasso受第21屆雪梨雙年展(Biennale of Sydney)邀約,帶著紅外線熱像儀、高光譜相機及空拍機來到澳大利亞北領地(Northern Territory)的Yuendumu地區,與在地的原住民藝術社群合作拍攝了以原住民聖地為背景的虛構電影作品《OttO》。雖說是虛構,但《OttO》實為奠基於藝術家參照歷史與文化事實所建立的詮釋文本。影片中,熱像儀等儀器試圖捕捉與測量聖地無以明辨的能量,伴隨著未知的神秘透明球體穿梭於神聖的地景,Laurent Grasso以(之於人類視覺經驗而言)超自然的影像敘事,想像並給予另一種真實的可能真相。假如觀者的認知因此動搖了,甚至感到些許微妙的眩暈不快,那正是Laurent Grasso期待的反應。

今年5月,Laurent Grasso在台北藝術空間單位TAO ART的邀請下來到台灣舉辦首場個展「TIME LEAVES」,匯集藝術家歷年重點繪畫、雕塑、影像以及霓虹裝置等作品,完整呈現Laurent Grasso細膩的藝術宇宙,「我讓展覽和作品自己說話,我希望人們記住我的作品和展覽就好,不用記住我這個人。」Laurent Grasso篤定地說道,而我們跟你保證,這絕對會是令人難忘的觀展體驗。

 

Studies into the Past
by Laurent Grasso

 


 

PPAPER

Laurent Grasso
法國藝術家

Hello Laurent,很高興有這個機會與你聊聊,但是在我們談論你的創作之前,我們想先多認識你。請和我們分享你的成長經歷,以及是什麼樣的契機讓你決定走上創作之路?
童年是一種神話(Mythology),這個神話來自藝術家自己,關於談論你的啟蒙和願景而讓你成為一名藝術家的概念。對我而言,藝術作為一種能夠分析並理解這個世界的語言的可能性吸引著我,但是我之所以會成為藝術家的原因是我無法完全解釋的,這不僅僅是「渴望」成為藝術家,還有很大一部份是「能夠」成為藝術家的特質和能力,我很年輕的時候就決定不從事其他工作,只做藝術。

我的藝術,不只是放在我的工作室裡的藝術作品,它是照明的複雜性,空間場所的歷史與位置,聲音和建築的構成,每件事情經由藝術增幅放大,藝術家有點像是日常生活的放大器,政治觀點、生活體驗和社會互動等一切都因為藝術家而放大了。作為藝術家,你不需要對藝術感興趣。相反的,你會感到想要創造某些東西的渴望,那個渴望的成果可以是一齣歌劇或是一間公司,這就是藝術運行的原理。

 

Future Herbarium
by Laurent Grasso

 

你還記得你的第一件作品嗎?那是關於什麼的創作?
我一直對於人類的視覺與知覺概念很感興趣。我記得我畫的第一幅畫作用了不少紅色和綠色,背景上的葉子則是相反的顏色,目的是為了創造錯視的效果,進而挑戰人類的視覺與感知。除了繪畫與蝕刻相關的作品之外,我後來也開始創作攝影、錄像及電影等等能夠營造沈浸式或是催眠氛圍的影像計畫。

 

Studies into the Past
by Laurent Grasso

 

你曾經在一段訪談中提到,你總是試圖挑戰觀者對於既有事物的認知,也就是一般認知上的「現實」,那種緊張和不確定的狀態是你在創作中所追求的,為什麼?
對我來說,藝術不是製作藝術品,而是創造無法辨別之物。這也是為什麼我不會去重複一種風格,否則你早就知道你看到和使用的是什麼了。這當然很困難,因為人們喜歡去辨識藝術家和他的作品並予以認同,觀者在過程中得以享受某種樂趣,只不過我的藝術和展覽並非如此,觀者經常進入到一個他們無法完全辨認的空間,心中對於眼前看起來不太像藝術品的物體(件)浮現奇怪的感覺,這就對了,我就是在玩弄一種超越能量、地點與記憶的感知經驗。

就以我即將在台北展出的電影作品《Otto》為例,它是關於澳大利亞原住民聖地的故事。在澳洲原住民的社群中,每塊岩石、山脈和樹木都有自己的生命和歷史,這樣的世界觀與他們文化中的「歌行路線」(Songline)概念有關。 「歌行路線」是澳洲原住民的傳統文化,也被稱為「夢的軌跡」或是「夢的路徑」(Dreaming track)。原住民透過歌曲、詩歌、故事和舞蹈傳遞知識、文化和歷史,每個神聖之地都有著特定的歌曲和故事,描述人民與自然環境的經歷和關係。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歌曲和故事被傳承了下來,然而它們的神秘性是一般人無法接觸到。因此,我在自然景觀中放置了大型透明球體,任其漂浮移動,作為不可見的現實的象徵。另外,我也使用熱成像儀和高光譜儀揭示我們對熟知事物的另一個視角,藉此平衡神秘與科學的元素,重新想像和思考世界的模樣。

 

OttO
by Laurent Grasso

 

你的作品經常以歷史事實為基礎,並將其與虛構的情境(節)結合。這樣的方法論是何時建立的?你更享受思考和研究的過程,還是將抽象的想法轉化為藝術作品的過程?
研究真的很重要,而且不僅僅是研究物質本身。透過研究,你可以感受到物體因為各種力量、能量、信仰與歷史文化交錯融合產生氛圍而變得生動,這是我最喜歡的部分。

「眼睛」是一個反覆出現在你作品之中的符碼,我們好奇你對於藝術中凝視與觀看的「看法」是什麼?你怎麼看藝術家、觀者與社會三者之間的關係?
我一直對藝術家和他們的眼睛之間的關係很感興趣。比如說挪威畫家孟克(Edvard Munch)患有青光眼,為此他經常戴上眼罩或太陽眼鏡來保護眼睛,而這些視覺問題間接地塑造了他獨特的藝術風格,他所看見的世界成為他畫作的一部分。接著,由此延伸至「人類中心主義視角」(Anthropic Vision)的概念,這個哲學與科學上的概念意指人類觀察宇宙的方式是受到我們自身存在的影響,而所謂的「觀察結果」則會受觀察者自身的存在條件限制,有點像是飛蚊症,你看到在你面前飛來飛去的小黑蚊,並不是現實中存在的東西,而是來自於你的視覺本身。關於視覺與觀看,我曾經舉辦過一個名為「潘諾普忒斯」(Panoptes)的作品,作品名取自希臘神話中的百眼巨人阿爾戈斯(Argus Panoptes),潘諾普忒斯意為著「全視」(All-seeing),我以眼睛為主體,製作影像、雕塑和裝置作品,藉此體現無時無刻地監視的可能性。 

 

Studies into the Past
by Laurent Grasso

 

透過創作闡述了許多關於自然、時間與神秘主義等觀點,現階段你對於人類世界以及宇宙的理解是什麼?你相信有上帝嗎?
不,我的想法其實是更偏向科學的。雖然我喜歡探索未知領域,並從一些怪奇而新穎的事物或事件中發掘科學的面向,但是我對於純粹信仰與神秘色彩的事物不怎麼感興趣,因為純然的信仰是一個虛構的敘事,你只能選擇相信或不相信,那對我來說太虛幻了。當然,不可否認有時候的發現會超越科學,只不過科學研究很多時候都是源於詩意的想像,這是我創作的核心精神。題外話,你不覺得今日人類面對的情境與現象,遠比任何形式的宗教信仰都還更加真實嗎?

 

Panoptes
by Laurent Grasso
Photo : Marcus Peel

 

假如你有穿越時空的能力,你會怎麼運用它?
當然,如果能夠擁有這樣的機會是很令人興奮的。我記得當我年紀還小的時候,有一個電視節目是關於幾個孩子搭乘類似太空梭或是星際艦之類的飛行器,穿越歷史與時空的冒險故事。此時此刻,人類對於弦論(String theory)和多重宇宙(Multi-universe)等物理量子力學概念的相信是日益堅定的,至少趨勢是如此。我相信不久的將來,人類會在相關領域有所突破。

身為藝術家,你怎麼看「Midjourney」和「Stable Diffusion」等人工智慧科技為藝術界帶來的改變與影響?
每當新的科技降臨之際,社會間總會隱約蔓延一股恐懼,這是人的天性。我並不擔心新技術的出現,例如人工智慧,畢竟我經歷了網際網路之前和之後的時代,科技最終都成為藝術家可以使用的工具,至於是用IE還是AI其實本質上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

 

Studies into the Past
by Laurent Grasso

 

回到你身上,有什麼事情是你這輩子沒有完成的話會感到遺憾的?
身為一個藝術家,你永遠無法滿足想要在世界各地展覽的慾望,這是一個蠻嚴重的問題(笑),而我總是想要舉辦更多的展覽。此外,藝術家所創作出來的成品,也就是藝術品,人們會將它們存放在博物館和美術館內數個世紀,就某種程度而言,這是一種永生,一種永垂不朽。

你希望這個世界如何記得你?
我希望人們記住我的展覽,而不是我。展覽本身就能說服觀眾。這是我的心願。

 

Future Herbarium
by Laurent Grasso

All images © Laurent Grasso / ADAGP, Paris, 2023
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Sean Kelly. Photo Studio Laurent Grasso

 

 


關於作者

Ian Feng。PPAPER 編輯。
因為攝影而開始書寫的文字工作者,難以抗拒酸質明亮的淺焙咖啡,每晚準時收聽酷派爵士,沉醉在 Roger Federer 單反的優雅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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